2022年10月11日，微信的“广东税务微办税”弹出通知，大概是说我的电脑店要开始申报2022年度的房产税、城镇土地使用税。我看了后，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莫名其妙，因为我的电脑店在2018年已经从原址搬走，没实际运营了。并且在2021年10月，我已经向当地的工商缴回了工商执照，我的电脑店在工商系统里已经为注销状态。我没在2018年搬店时立即申请注销工商状态，是因为我心里有一丝丝的幻想，幻想着以后金子能发光，能遇到市场好行情，我再将电脑店开回去。我没料到，这么一个愚蠢的做法，会导致我电脑店被税务局追缴自2019年的房土两税。

2022年10月13日上午，我照着办税通知里的联系电话，拨通了5688850。
“喂，怎么我要缴税呢？我店没开了，去年已经注销工商了啊？”我开门见山。
“你没注销税务登记吗？工商是工商，税务是税务。你不开店，要来注销税务的。不然，一直要缴税的。”他答。
“我店从没开过发票，我都不跟税务打交道的。我就像在村里开个小卖部，怎么会有税呢？”我有点激动。
“你在税务登记过，肯定会被收税的啊。不然，我们怎么会找到你？”对面守得很牢。
“那我要准备什么资料去注销？”我萎了。
“税务登记证。找不到了？那有租店合同吗？没有合同，是你自己家的店面？那带上房产证复印件。有工商的注销通知书吗？没有？那你去工商打印一下。要尽早办啊。”他业务很熟练。

挂了电话后，我心还在加速跳着。怎么税务突然跑出来了？在我印象中，我没有到税务局办理过电脑店的税务登记。下午我就近，到了果园市场的工商所（阳明市场监督管理所），想打印工商注销通知书。我看到工商所的玻璃门贴着通知，说业务办理柜台搬到九子岗的行政服务中心了。我暗暗叫苦，从果园到北那边的九子岗，走路起码要40分钟。我在楼梯转角转来转去，不知道怎么办好。我是要回去，还是走路去九子岗打印通知书呢。突然，我看到那贴着张纸，说个体户要报年报的，可以上二楼。我上了楼梯，想去问问能不能打印注销通知书。我到了二楼，走进最近的一个办公室问。里边的工作人员听了我的话（注销税务要用到工商注销通知书），用手指了指楼上，说“三楼”。我再上到三楼，又把话说了一遍。那个帅哥很淡定，只答了一个“好”字。打印好后，帅哥又喊一个说普通话的小伙子帮我在通知书上盖了个新鲜的红印。我拿到工商的“核准注销登记通知书”了。通知书的落款日期是2021年10月22日。

拿到工商注销通知书后，我回去东山路翻柜子，果真找到一本带硬封皮的《税务登记证（副本）》，里边有我的店名和税字号，发证税务机关的印章是广东省河源市国家税务局和广东省河源市地方税务局，但我怎么也找不到正本。就是这本副本，我也一直把它当成工商执照的副本，算成一码事了。我再复印了一份房产证的复印件，匆忙地将税务登记证副本、房产证复印件和工商注销通知书放进包里，一步当两步走过老铁桥，朝和平大道的办税厅走去。我先在税厅的前台领了份《注销税务登记申请审批表》。我如实填写后，前台说有税务登记证的副本，那就不用工商注销通知书了。她用一个回旋针将申请表和资料夹好后，往后一指，叫我交到后边的工作人员。我穿过电梯口，到了有玻璃门的小厅，迎面走来一个工作人员，问我办什么业务，我说要注销税务，然后她叫我将表交给最里边一张台的、穿红马褂的人。我将表交给一个没穿工作服，而穿红马褂的姑娘，她很客气，请我坐下。我坐下，她问了我是否有开过发票，我答说没有。她说签名的地方要盖公章，我答说我店没刻过印章，然后她说可以摁手印。她递过一盒印泥，我在“经办人”、“负责人”和“纳税人”这三个地方快速摁出了三个红手指印。姑娘随即递过一张纸，我懵了一会，随即明白这是要擦手指上印泥的。我谢了。最后，红马褂姑娘让我将表格放到靠玻璃门的一张工作台上，还说会有电话通知（结果）。我照做了。

六天之后的19日下午，5688908来电，我接。
“你系某某某？来下税务局。”
“啊……我交表注销税务了啊。还有惹西？”我答。
“吖咪交张表就得了？！你也系喔。”
“还有惹西喔？”我心一紧，生硬地问。
“爱补缴税啊。尔开店都不曾缴过税，不使算之前嘅了，算优惠把尔，就从2019年开始算。”
“加每来几多钱喔？”我担心地再问。
“两千块钱左右。”
“啊——”我张大了嘴。“我有疑问啊，问下哩。”听到要补缴两千块钱，我头脑马上转了几转，产生了几个问题。
“那尔过来。二楼207室”

我挂了电话，马上换裤子，准备好纸和笔，想去税厅现场问个明白，记个依据来。之前脑海中的几个问题，像蚊子一样反复在我耳边响。为什么税务局过了八年，且在我注销工商一年后的现在才通知我要缴税，而不是从我开店的那年就开始通知？再就，往年年底我是拿着另一间租户——油漆店名头缴的“房土两税”，那我已经缴过了啊，为什么现在要收我电脑店的税呢？我觉得这逻辑上行不太通，心中有怨又有气。路过果园超市，准备过马路时，我望见前边有几个穿着红马褂在扫地的“志愿者”，我心中的怨气仿佛浓烟一样，弥漫到这几个穿红马褂的人身上：搞形象就会，欺负个体户就会。

这是我今年第一次到税厅，我直接上二楼，找到207室的牌子。207室是个稍大的办公室，有六排，每排摆了两张办公桌。我报了店名，说明来意。然后有一个比我年纪大些的吖叔招呼我，说东山路是他管的。随后，他在桌上拿起我的申请表和资料，说我得先补缴税后才能注销税务。虽然这和电话里说的一样，但现在面对面地听了后，我心中怨气马上又膨胀了一倍。我告诉自己要忍住，先要问个清楚来。我问税管员，缴税的金额是怎么确定的。税管员走到他办公桌的对面，说，
“顶里来，佢较懂。”
我也跟着到一个稍胖，年轻些的工作人员的身旁。
“房产税是根据房产源值的1.2%收，城镇土地使用税是按每平方3元收。这都是2019年优惠后的报价。你的房产证上写着八十多平方，所以两项加起来，每年约480元的税收金额。”税务主管熟练地摁着计算器。
我胡乱地在纸上记着这几个数字。
“我缴过税了的啊。我每年是拿着某某油漆店的名头缴的。你可以在系统中查得到。”我反抗。
“它店的名字和你店的名字不同。且油漆店资料中的面积是20平方，和你的房产证也不符”。税务主管查过之后对我说。
“你有没有到现场看过店？”
“没有。你的房产证上就写着80平方的面积。”
“为什么之前不通知我要缴税？现在才通知我要补缴税？”我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不可能没通知。且缴税是一个义务，你应当知道每年要缴税。”主管很镇定。
“可我的工商在去年已经注销了啊。”我还想抗辩。
“工商是工商，税务是税务。开店时，你办理了税务登记。那关店时，也要来注销税务登记”。
“我印象中，我从没有来税局办理过税务登记。”我确实是记不起来了。
“不可能。否则，你现在怎么拿得出税务登记的副本来？”
“你这里有没有存档？就是我登记税务时的纸质材料，拿出来我看看。如果说我欠税是错误的，难道你们税务局就没有过错？不及时通知缴税，非要等到几年后才微信弹窗通知？”我心中积闷的怨气一下子爆发。我说得很快，声音也提高了不少。我情绪激动，边讲边用手指斜指着地下，用力地划下。
主管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用加硬的语气说，
“你为油漆店缴税时，你就明知道你的电脑店也要缴税，为什么你没缴？”
“是不是你的手机屏蔽了税局的通知？”主管旁边的一个高挑的姑娘问。
我心中的怨气顿时变自责，因为我突然意识到，我有两点肯定是错了的：一是缴税是义务；二是要登记就必须也要注销。
“虽然我也读过大学，但我对税务一点也不懂。这是我上的第一堂税务课。”我站在那，双手抱头，苦恼地又将手放下。头低着头，不断地摇。
“这是某局长。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对他说。”我像只无头苍蝇站着时，有人在我后边碰了一下我的手臂。
我转身，看到一个较斯文的人站在我面前，没说话。
“局长好”。我茫茫地打招呼。
“你戴好口罩”。这是局长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才突然想起，之前我说话快，脸部皮肤上下拉扯，口罩从我的鼻梁上滑了下来。我争论得激动时，干脆就将口罩扯到下巴，露出鼻子和嘴，方便动嘴出气。现在听到领导严肃地一说，我慌里慌张，颤抖着手要重新戴好口罩。我戴着眼镜，耳朵上已经挂着镜腿，因为镜腿滑溜溜的，口罩的挂耳滑了几次，戴不好，口罩搭拉着。我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在大人面前出丑，羞得脸红。尝试几次后，我不得不先取下眼镜，在耳朵上挂好口罩的挂耳后再戴眼镜。局长看到我戴好口罩后，对我说，“你说，有什么事？”我囧得不知道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一个稍胖些的工作人员，很干练，可能是个管事的领导吧，他示意站着的我坐到靠墙的沙发上说。我坐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我又从头开始，用又悲又凉的调子，将自己开店亏本经营、无奈关店、不领疫情补贴、注销工商、每年缴税、现在要被追缴税、要被罚滞纳金的事情又说了一遍。我低着头边讲边摇头，表示懊悔。管事的领导坐在我左手边，他突然插了一句，“老板系和平人咪？用和平话讲就做得。”这时的我，才发现自己一直用普通话讲，因为主管是外地的，之前跟他争论，我是用普通话讲的。我抬头一瞧，前边又站了个工作人员，在听我说。局长坐我右边，不时“嗯”一下。我觉得我是另类的：他们都没戴口罩，就我戴；他们穿着气派的工作服，我却穿着袖口洗得脱线头、衫领用针线补了的旧衫；他们的头发整齐有型，精神抖擞，我却是自已剃的头，参差不齐得像个草窝。我自惭形秽，我就是一只被围观的猴子。我用本地和平话对管事领导说的第一句话是，“请不好喊我‘老板’，都惨到简样了。”

管事的领导听了后，总结地说了几点：第一，税，你要缴。不管你的店是赚还是亏，（房土）税是税，跟店的盈亏无关；第二，税，你必须缴。不然，上了征信黑名单，以后办事很麻烦的。你听说过，福和中学附近的一间店，就是因为拒绝缴税，被强制封了店；第三，税，要按规定缴。我们不能随便勾掉就算，上边是要检查的。你说你缴过税，那你要拿出发票来核对。

我从袋子里拿出注销工商的通知书，他们看了，说既然通知书里写着是2021年注销的，那么2022年税就不用收了，2019，2020, 2021这三年的房土税要缴。我还是说我缴过了，他们让我回去找发票。我很无奈，因为我记得，从在福和中学旁的地方税务局到现在和平大道办税厅，每年年底左右，我都会来缴房土两税的。

回到家后，我从抽屉里翻出了发票，就是之前历年，我以油漆店缴的房土两税税收完税证明。然后，我拨打广东税务的12366电话咨询，主要是问“税务局没及时通知，导致产生三年的滞纳金，能不能免除”。电话那头回答：“缴税是义务，滞纳金是因为（你）未按时缴税的结果，不能免除。如认为收取滞纳金不合理的，可以提出行政复议”。

我夜里睡不好，翻来覆去地总想着这件事。我家的店面是从一间拆成二间的，当时一间出租给油漆店，另一间我自己开电脑店。我以为我以油漆店缴了房土两税，那我的电脑店就不用再缴了。因为油漆店的税额没变动，如果电脑店又缴税，这是不是重复了？我一边自责不应该侥幸，一边怨税务不通情理。

第二天，就是20日下午，我带上从2017年到2020年的纸质税收完税证明出门。这些发票是当时我在税厅现场刷银行卡后，工作人员打印出来的，我还留着。2021年的税，我当时是在我自己的电脑上，用油漆店的账号登录到广东税务网站后，用支付宝支付的，所以没打印出来。我打算先去油漆店（已经搬到和平大道了），要到账号和密码，补打出2021年的完税证明。我心事重重地骑着单车。骑到和平大道“东方名座”的辅道转弯路口时，我看到一辆SUV车车尾刮倒了一辆电动车。我从单车上下来，但没停住脚步，边走边看倒地的电动车。我看到骑电动车的妇娘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然后拿出电话拨打。“她人应该没事。”我这么说给自己听，“唉……我还要去受罚呢，我管不了了”。我这么劝解自己，之前在学校教的、电视上说的“乐于助人”美好品德都被甩到一边了。

我先到办税厅一楼，请工作人员帮忙打印出2021年的完税证明。然后我急匆匆上二楼找税管员。税管员接过我递过去的一叠完税证书（还有之前的催税通知书、银行POS机回执等），放到桌面上翻看，特意地留意右下角的备注。他指出，如2021年的发票中，备注中油漆店的地址是和平大道，不再是东山路了。并且，之前历年的备注是东山路XXX号，并不是我电脑店的XX号，地址不符。税管员又将完税证明拿给主管看。主管翻了翻，对比电脑上的资料，说，“油漆店的完税证明确实有，但和你的电脑店地址不同”。我又拿出手机，翻出之前照的相片，证明油漆店在2021年前确实是在我家店面开的。税管员和主管的眼睛互相看了看：税管员可能从职位上要听主管的，但主管可能从年龄上要征求税管员的意见。最后他们一致同意，说这件事他们不能拿主意，要问管事的领导。税管员走了出去，说去看看管事的领导在不在。在这个间隙，我向主管道歉，说昨天我不应该讲话这么激动。主管大方地答说搞清楚了就行，不要让税管员难堪。我接着话头，说刚才我也向税管员说过对不起了。税管员回来说领导去检查了，让我明天九点左右再来。

我悻悻而归，以为有发票在手，十拿九稳，税不用缴了。21日上午九点多，我再去办税厅，进门前戴好口罩，进门后刷粤康码。二楼的办公室显得空，就三个人。我说明了来意，谁知管事的领导又不在。幸好，那个穿着花衬衫的帅小伙把我领到另一个办公室，找到了前天见到的那个局长。局长让我坐下，我给他看发票和相片等“证据”。我动情地述说，说我开电脑店，全是凭感情，赚不到钱的，贴店面又贴人工的。因为店早就没实际经营了，所以疫情初期工商打电话来通知我说可以领一千元的补助，我都没去领。我没占国家的（补助）便宜，国家现在要罚我（税），我委屈啊。我越说越投入，仿佛把我这些年的不如意都渗进去了。本来我开店，以为有了个事业，能找个对象成个家。谁料到，电脑店生意寥寥无几，最后冚斗，我呢直到现在还是单身狗一个，真是既惨然又落寞。说着说着，我眼眶都有些热了。末了，局长说他同情个体户，特别是疫情以来。但他平时是不管具体事务的，这件事还得等管事的人回来后处理。我一愣，拧紧了太阳穴。短暂沉默后，我向局长说能不能这么办，对照着油漆店的税额，我补缴2019，2020和2021年的房土两税。因为我不想拖着这件事不解决，这几天我都因为它睡不好觉。局长说他去找税管员他们商量一下，让我坐着等。

局长办公室里有两张办公桌，近后窗的摆着有东西，前一张没有，估计没人用。静悄悄的，窗外小鸟清脆的啼叫声吸引了我。小鸟它多么快活啊，它在太阳光照得又亮又绿的树枝间跳来跳动。我看得入迷了，仿佛微风吹动的树枝也能抚平我心上的伤感。为什么会伤感呢？电脑店是我的一个尝试，是我将从外边学的知识拿回到和平落地实践的“项目”。不怕你笑，电脑店曾寄托了理想，我把它当成上一辈希望我到广州读书，“学有所成”的奖状，能够给邻里带来方便；电脑店也曾是我的愿望，希望它成为我的“名片”，能找到生活的另一半。我的理想早已破灭，心底的愿望已经随着工商注销而尘封、珍藏。怎料到，现在电脑店被追缴税款，要背上个“欠税、漏税”的污名。我感情上受不了，如同一个伤疤被撕开，很伤很痛。我是很普通的一个人，当看到曾认为很美的事物，现在被现实扭曲，我很失望。

局长站在门口，说他们商量过了，就按油漆店的来收税，让我去办理。我木然地站起，茫然地问，去哪办。局长说就是原来那，税管员那。我躬身作谢后，缓慢地走向另一个办公室。主管熟练地在电脑上操作，新建好了房源信息，然后告诉我到一楼缴费。我到了一楼，以我电脑店的身份登录到广东税务平台，一个穿红马褂的大哥帮我申报了各年的房土两税，三年税款加上滞纳金，四百多元钱，我用支付宝扫码付了。付钱后，我再返回到二楼，税管、主管在我的注销税务申请表上签好名。之后，我再到一楼，工作人员帮我向广东税务平台提交了清税/注销申请，附上注销税务申请表的照片。我坐着等了约一个小时，当电脑上显示已经审核完成且可打印时，工作人员帮我打印了两份注销税务登记事项通知书——予以注销。最后，我又上二楼，交一份注销税务登记通知书给税管员。我小声地问，“是不是全部流程走完了？”主管答，“是，有通知书就好了。”身心俱疲的我听了，如释重负，加快了脚步，想尽快离开这栋楼。

我怕“老实交待”，最初让我提交房产证时，我照做了。没有预料到，房产证上的平方数是收税的主要参考指标之一。我怕“联网”、怕“大数据”，怕“税务通小程序”，因为我的信息被录入后，全被绑定了啊。身份证号绑定了电脑店，电脑店的税务绑定了我个人信用，我动弹不得，被管理得服服帖帖。

如果说有“义务”，那也应该有“权利”。我不知道缴房土两税的义务，对应的权利是什么。从这件事情来看，税务是通知我要履行缴税的义务，但好像没人提醒我有怎样的权利呀。或许，权利已经被我忽视或放弃，我天真地以为我放弃了行使权利，就可以相应地免除我的义务。如同政治，以为不参与，就不会受到影响，当挨到拳头时，才喊痛。书白读了。我是个税盲、法盲，不懂税，也不懂法。

以后，谁再喊我“老板”，我就“闹”（厌烦）谁，除非先给我四百元钱。对！喊一声，收四百。